嚴律張著嘴半晌,一把推開他,撈著枕頭憤怒地埋頭進去:“你小子擺了我一道!掉幾滴眼淚就把老子心哭軟了……仙門教了你那么多東西,你穿得人模狗樣外表看著人五人六的,整天都想的什么?!”
薛清極聽到他又把自己哭了這茬提起來正不滿意,聽到后半截兒不由好笑,扒拉幾下嚴律的枕頭:“我那時除了修行和出活外,也只能想你了!
嚴律還沒從輸了一局的憤怒中緩過來,狠狠錘了一下枕頭,指著薛清極鼻子道:“薛清極!我把你從雪堆里扒拉出來,給你拔孽,指點你習武,手把手帶你寫字兒,游歷都恨不得把你栓褲腰帶上帶著走,你是怎么報答我的??”
薛清極終于忍不住笑出聲,他確實心情好得要命,抓過嚴律的手親了親:“妖皇,妖皇,我知道你對我好,當然是要報恩報德的!
“報恩?”嚴律沒好氣兒道,“我看像恩將仇報!
薛清極抓著他滿是紋身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笑道:“怎么這樣說我,不然你挖開我的心看看,怎么讓你說的像個黑心肝?”
嚴律的惱怒也只在尷尬的那會兒嚴重,現在手心摸到薛清極的心口,感到其下有力跳動的心臟,那是薛清極活著的象征,皺起的眉頭便跟著一聲聲的心跳舒展開。
“下回等我……的時候,”嚴律瞇起眼,抬手摸了摸薛清極還帶點兒紅的眼尾,“你眼里還是帶點兒眼淚我才滿意!
薛清極很不想他再提自己丟臉的事情,湊過去用嘴堵上嚴律。
屋外雨聲漸緩,卻還淅淅瀝瀝地落,愛人的耳語和親吻哄得人昏昏沉沉。
床頭的小夜燈被按滅,嚴律已經有了睡意,感覺到薛清極又像以前在彌彌山時那樣擠在了他身邊兒,不同的是這次手臂也跟著伸出,將他牢牢摟住。
嚴律閉著眼無聲地笑了笑,聽到耳邊薛清極道:“笑什么?”
“這你也知道?”嚴律說。
“這身體還是有些修行的,我從回來開始也沒落下這些,”薛清極無奈道,“即便是夜晚,眼睛也還是看得清的!
嚴律“嗯”了聲:“你把那個如意牌丟哪兒了?回頭給刻完了還我,我這么老些年都沒搞丟,別讓你給弄沒影兒了!
薛清極心里酸澀,只低聲說了句“知道了”。
“頭疼嗎?”嚴律打了個哈欠,已有些困了,抬手摸摸薛清極的額頭,“以前偶爾還是能睡一兩個時辰,現在還能睡嗎?”
薛清極輕聲回答:“你睡你的,我現在就很好。”
嚴律沒再說話,隔了一會兒,側過身來將薛清極摟在懷里。
屋內十分安靜,除了雨聲,只能聽到兩人的呼吸。
嚴律已經有些半睡半醒時,聽到薛清極說話:“你之前說你曾哭過,是我死的時候嗎?”
嚴律睜開眼,當時記憶已不太清晰,但痛感猶存,等薛清極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才開口:“不是,你死之后,還有很多事兒要做。找你的劍,救還活著的人,回彌彌山了結叛徒,召回四散的彌彌山活下來的妖,修補大陣,處理四周怨神,照真差點兒氣死,和我一同斬殺了參與其中的世家各族后吐血,仙門內亂七八糟……很忙,我沒那個功夫!
他雖不是個有心計手段的妖,卻還是知道在那時候更要穩定鋒利,像鎮在妖族的一把刀。
薛清極死前視線已恍惚,他只知道嚴律急奔而來,卻不知道確實是沒有哭的。
根本來不及,嚴律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他要死了。
薛清極張拉張嘴,艱澀問道:“那是什么時候?”
嚴律呼出口氣兒:“我第一次用你留下的魂契找你的轉世,你只剩殘魂,我又是頭回用這種方法,所以找起來十分麻煩,找到的時候已經是個少年模樣了,還是個傻子,在街頭巷尾胡亂地活,下雨也不知道躲,我過去的時候那傻子抱著個臟臭饅頭在啃!
薛清極愣怔了,他雖然是知道自己每世都是癡兒,但嚴律卻很少提。
嚴律淡淡道:“雖然已只剩半拉魂兒,但長得卻跟你差不多,我一眼就認出來了。跟你一樣的臉,濕淋淋地在啃垃圾堆里翻出來的東西吃,我當時差點兒以為自己是在做夢,喊你名字,他當然是毫無反應,我把饅頭從他手里打飛了,他急得跟我要殺他似的,撲過去撿起來繼續吃……”
他把薛清極和那些轉世分的很清,說話的時候轉世是“他”,薛清極則是“你”。
薛清極想到那場景就感到呼吸不暢,這不暢并非因為自己,而是為了嚴律。
嚴律在黑暗中摸了摸薛清極的臉,自嘲地笑了聲:“我才發現自己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感覺,也終于知道你是真的死了,在我心里又死了一回。然后感覺站不住腳,蹲了好一會兒,才發現打在臉上的不止是雨水,還有眼淚,我還真沒想過自己會哭,幸好當時在下雨。”
死亡的痛感滯后而來,好似醞釀出了翻了數倍的體量,重重地壓在當時的嚴律的身上,壓扁了他,卻偏偏毫無聲音,發不出聲響。
薛清極隔了許久才終于呼入一口空氣,刀子一樣擠進肺里,差點兒將他給撕裂。
“我那會兒還只想著至少要把你的魂魄重聚之后再送走,省的以后每一世都是個傻子,沒想到會走到現在,”嚴律感覺到薛清極睫毛和呼吸的顫抖,并不在意地笑起來,把他的臉頰連搓帶揉后又摟得更緊一些,“也挺好的,至少我終于明白當時自己為什么會哭了!
薛清極的手緊緊貼在嚴律后背,感覺到對方皮膚的溫度,這么溫暖的身體,當年卻泡在冰冷的雨水里。
他聲音輕顫,卻字字清晰:“等我找到辦法,我找得到……會把空缺的這些時間都補回來,我會一直陪著你,和你在一起!
嚴律的身體頓了頓:“你——”
“會清醒著陪你,會始終是我。”薛清極說,“我答應你,決不食言。”
嚴律沉默半晌,喉嚨中像是含了一塊兒棉花。
他頭回如此明確地回答了薛清極,聲音很啞,甚至有些難以察覺的抖:“好!
嚴律從沒想過自己會有抱著個人就能踏實的時候,或許是累了,也或許是真的放松了,嚴律的思緒逐漸遲緩,慢慢在薛清極的體溫中陷進昏睡。
薛清極這會兒雖然頭并不算難受,但睡覺對他來說畢竟是奢侈的事情,好在嚴律在身邊兒,他的夜晚并不算難熬。
他嘗試著閉了一會兒眼,跟做夢似地回憶起以前在六峰時的事情。
那會兒他已重回仙門,門中同齡的師兄師姐們許多并未能堅持獨身苦修,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,許多事情由不得自己的理智做主,不過數年便陸續有人成親離開六峰,在附近的村鎮落戶成家。
薛清極年少入仙門,修的是術法劍心,學的是清心寡情,又裝的像是個潛心修行的正派人。
六峰上的同門時常議論時談起他,互相猜測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才能讓這位劍修動一動凡塵心。
卻沒人知道他心早已動,只是對象非人,而是個老妖怪。
那老妖怪也不知道是什么邪門歪道,長了副好皮囊,又生了副誰都不愛的黑心腸,身邊擠滿了妖和人,關鍵是還活得長,老不死。
活得長就意味著老妖怪有大把的時光游戲人間,也能有漫長的年月夠他去遺忘。
無論是妖族還是仙門,于他不過是遲早都要拋諸腦后的破爛回憶。修士也不過幾百年壽數,薛清極死了,嚴律都還能活著,活到忘記他這個人。
話本里砍柴人誤入深山與山神相愛的故事都是誆人的。
薛清極年少時對自己的這些心思并不理解,等后來某天瞧見彌彌山里拉著手紅著臉說話的一對兒妖,才恍然明白這感情意味著什么。
再往后回到仙門,終于能獨自領命下山出活,他常四處搜羅些零嘴兒帶回去給那老妖怪。
已經記不得是閑逛到了什么地方,只記得有人神秘兮兮地從小畫鋪里閃出,沿著墻根跑走,落下的書冊卻被薛清極撿起,隨手翻了兩頁,便被里頭畫著的東西震得愣在原地。
現在想想,那玩意兒畫的其實并不多精巧,卻已足夠那個年紀的他開竅。
他胡亂將那冊子塞到隨身的收納錦囊內,暈頭轉向地回了落腳處,沒想到回到仙門便因出活時受傷而又發起高燒。
高燒讓他陷入短暫的睡眠,夢里畫冊上粗糙的輪廓細致起來,其中一個是他,和他糾纏的人的臉也終于清晰,一雙劍眉壓著雙深邃帶笑的金色獸瞳,他一眼認出是誰。
那是嚴律。
再睜眼時那胡來的夢已消散,只剩下滿頭的汗和爬上臉的紅暈,像是把他夾在火和冰之間熬著。
他年少時的感情洶涌又絕望,不需他人置喙就已經知道是條死胡同,卻偏偏放不下忘不掉,換成別人,或許早驚慌地將那夢按下。
但薛清極卻捂著眼,一遍遍兒地回憶著夢里的一切。
他躺在床上,心思和濡濕的褲子都被蓋在了一張被子下。
那種暗戀的痛苦酸澀悶在他心里,許久都沒能平息,乃至于后來嚴律再來六峰,興趣上來拉著他去比試刀劍,他被嚴律握著自己手的溫度晃得頭暈,比試切磋時頻頻分神,被一刀挑掉了劍。
嚴律不知道他的心思,只顧著得意,還不忘嘲笑他退步。
薛清極恨得牙根癢癢,但看到嚴律飛揚無暇的笑臉,又喜歡的要命。
他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睜開眼,回憶逐漸褪去,當時那種糾結苦澀卻還清晰。
嚴律睡得很熟,總是皺起的眉舒展開,呼吸平穩綿長。
薛清極當即將年少時的回憶拋諸腦后,只覺得要是讓那時的自己知道現在的情況,必定要讓當時的自己嫉妒得發瘋。
和年少時的自己計較這個實在沒勁兒,但他還是抿唇笑了,輕輕湊上去在嚴律的唇角吻了一下,隨后坐起身,赤足踩著地板走出臥室。
要還給肖點星的劍放在客廳的茶幾上,薛清極并未開燈,慢慢走過去找到劍匣打開,一柄劍刃鋒利的長劍安靜躺在匣內。
薛清極將劍拿起,借著窗外路燈燈光細細查看,又以劍指抹過劍身,靈力注入其中。
劍身略略顫抖,薛清極注入的靈力再多些就要崩斷,他只能收手停止。
“不夠使啊。”薛清極眼中閃過一抹失望,手指彈了彈劍身,這劍雖然已經過精心修復,原本也已有了年頭,卻和他現在擁有的薛家夫妻倆留下的劍差不多,都達不到他的期望,“我需要一把更堅韌、不會輕易折斷的劍……進行到一半便廢了可就不好了!
說著忽然覺得鼻中有熟悉的溫熱感,抬手一抹,鼻血在他徹底放松后再次流出。
薛清極看著手掌里的血跡,眸中泛起大抹晦色。
臥室內傳來嚴律翻身的聲音,薛清極立即將劍歸于原位,轉身回去。
嚴律從側躺變為仰躺,感覺到身側床褥陷了下,便下意識抬手過來摸,被薛清極抓了個正著,攥在自己手心里。
他將云紋漫布的手貼在自己臉頰,聽到嚴律含糊開口:“睡不著?床頭有手機充電器……”
說一半兒又沒動靜了,徹底睡著了。
薛清極無聲地笑了笑,摸摸嚴律的臉頰,半靠在床頭,卻并沒真捧著個手機徹夜上網,反倒將過來時撿起的如意牌掏出,邊端詳邊琢磨起來。
第78章
天蒙蒙亮時雨才算停了, 隋辨被門外撲騰的腳步聲和交談聲驚醒。
他猛地從書堆里爬起來,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找關于古陣的更多線索時睡著了,還做了個十分模糊的夢。
夢里刀光劍影孽靈橫行, 漫天白雪落得靜謐無聲。
他一會兒感覺自己喘不上氣兒渾身像是泡在冷水里,一會兒又感到莫大悲傷砸在胸口,只想痛哭一場。
這夢很混亂,但隋辨卻不知為什么老覺得熟悉。
門外傳來幾聲壓抑的嘆息抽泣, 隋辨趕緊拉開門, 瞧見幾個同門拖著沉重的步子臉色難看地回來,跟隋辨對上眼,領隊的那個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。
最近這段時間附近孽氣漸重, 孽靈聚集傷人的次數也多了許多。
除了要處理這些事情, 仙門還要抽掉人手追查牽扯快活丸的人和處理服用者,門里弟子基本都在連軸轉, 也就隋辨因為要查陣的事情而暫時留在門里沒有調動。
這一晚上門里的人來往了好幾波,這一波剛從隔壁蛟固市回來, 渾身滾得都是泥,衣服幾處破損, 身上還帶著剛包扎好的傷口, 是今兒晚上最狼狽的一波。
“本來是去處理幾個被孽靈寄生后‘死而復生’的小案子,但追查的時候意外找到了數十位之前失蹤的世家的……人,”一位同門面露苦澀, 跟隋辨低聲解釋, “蛟固是孟家的地方,剛巧孟叔也在, 是他帶著我們查的,沒想到……找到的幾十人里大半都是孟家的, 已經沒有人模樣了,只能了結!
隋辨臉色蒼白:“你們情況怎么樣?”
“本來人手有些吃力,還好那地方老堂街也埋得有妖,幫了大忙,只傷了幾個!蓖T低聲回答,“但畢竟是要親手了結認識的同道,和皮肉傷比起來,感情上更受不了。”
他沒說完,但隋辨猜得到應該是有心神動搖的,差點兒把自己也搭進去的也有好幾個。
隋辨比這幫同門更早體會過這種感覺:“明明知道孽化的軀殼里流出來的甚至都不是血,但那玩意兒濺在手上的時候,還會覺得是溫熱的,好像人才剛死,而且是被自己殺的!
幾人站在仙門的弟子休息室內都沉默了。